“妈妈育我辛苦了/妈妈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我永远的骄傲……”赵拜端的女儿边哭边抱着她，唱起黎族小调。

　　歌声中，赵拜端流下眼泪，可是双手依然摩挲着那件褪色的旧军装。这位曾经的琼崖纵队护理员，在战场上救过无数战友，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她忘记了一切，唯独记得那件旧军装。

　　2023年2月14日的夜里，赵拜端走了。张江英整晚睡不着觉，翻看她为赵拜端拍摄的照片。那些照片，也在很多人的面前滚动，定格红色人生的尽头。

　　“老战士的生命，是按小时计算的。”张江英不是专业摄影师，只是一位退休人员，一位摄影爱好者，从2021年开始，她已经辗转海口等12个市县，给93位琼崖纵队老战士拍摄了照片。

　　这是属于她的漫长道路，她还在继续按下快门,记录老战士们的红色人生。□南国都市报记者 贺立樊

　　留住他们的模样

　　2018年退休之后，张江英有了更多时间发展摄影爱好。她从基础学起，拍摄花草，拍摄人像，常常帮着朋友们拍摄照片。

　　渐渐地，张江英的爱好被朋友们熟知。2021年8月11日，几位热衷志愿服务的朋友准备去看望琼崖纵队老战士王政仁，叫上张江英，帮忙拍照留念。

　　王政仁和家人们住在五指山市毛阳镇毛阳村，已经90多岁的他，还能精神抖擞地换上旧军装，和张江英一起把奖章摆得整整齐齐。

　　毛阳镇是王政仁的家乡，也是当年战斗的地方。王政仁告诉张江英，那年他也是个年轻人，背包不离身，枪法还不错，一晚上可以行军几十里路。

　　1949年6月入伍的王政仁，于1952年9月退伍。那些争取解放的岁月，是这位黎族老人一辈子难忘的回忆。

　　那件褪色的旧军装，王政仁平时舍不得穿，他就像任何一位村里的老人那样，平静和蔼，看得到岁月的痕迹，看不出过去的故事。

　　帮朋友们合影留念的间隙，张江英也为王政仁拍摄了几张照片。

　　张江英的爱人是一位军人，转业后分配在五指山市工作。对于老兵，她有着天然的亲切感。

　　几个月后，张江英联系五指山市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工作人员何辉，打算再去看望王政仁。电话那头，何辉沉默了一阵，告诉她，王政仁已经走了。

　　“这么这样突然？”张江英很难接受。

　　参军之前，王政仁是一名普通的黎族青年，和乡亲们一起在山里东躲西藏，被当时的地方官僚统治欺压。

　　报名参军时，王政仁只有一个想法——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

　　王政仁就此踏上属于自己的漫漫征途，他在山区参加战斗，白天埋伏，夜晚出击，经历无数场枪林弹雨，直到1950年5月，海南全岛解放，迎来最终的胜利。

　　两年之后，王政仁和很多琼崖纵队的战友一样，放弃安排的工作，回乡务农。

　　看着照片里的王政仁，张江英想到一个问题——“有多少人听过他们的故事，又有多少人记得他们的模样？”

　　那些为共和国献出所有的年轻人，在岁月静好之后选择平凡度过这一生。当他们走到人生的尽头，或许应该有人，留住他们的模样。

　　张江英再次拨通何辉的电话，请他提供一份五指山市健在的琼崖纵队老战士名单。同样的电话，也拨给临高、昌江、澄迈、乐东等市县的退役军人事务局。

　　拿到名单，张江英把车子加满油，把相机调试好，就此踏上属于自己的漫漫征途。

　　新时代的行军路

　　退休之前，张江英在琼海市税务部门工作，爱人和孩子都在五指山市。驾车往返两地，是当时的常态。

　　张江英的车子是一台老车，得益于全省铺开的高速公路网，决定为老战士拍照之后，这台老车成了她的“亲密战友”，陪着她穿梭在五指山市与各个市县之间。

　　2022年5月，张江英从五指山市出发，驱车来到昌江黎族自治县海尾镇，第一次见到赵拜端。

　　当时整个昌江还有18位健在的琼崖纵队老战士，其中包括赵拜端和老伴林其志。

　　那时，赵拜端是琼崖纵队的护理员，林其志是琼崖纵队挺进队的战士。参军报国，是他们共同的志愿。

　　挺进队肩负着为大部队突破防线的重任，每次冲锋，都在冲向牺牲的边缘。林其志身边的战友倒下一拨又一拨，他也多次负伤，被抬下战场。

　　赵拜端救治的众多战友之中，也包括林其志。她佩服这位勇往直前的战士，这位战士也怀着感激，青睐这位不顾危险救治战友的护理员。

　　艰苦年代里相互的爱，让林其志和赵拜端结为夫妻，一同留在昌江工作。一眨眼，时光走过七十多年，当年青葱的战士，到了人生暮年。

　　每次见到张江英，赵拜端总是亲切地唤她“阿妹”，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

　　从五指山到昌江，往返一趟将近500公里，张江英也不年轻了，驾车腰酸腿疼，可是每当见到赵拜端，听着她的唠叨，那些疼痛好像一下子都忘了。

　　准备拍照只需要一天，按下快门只需要一秒，张江英却没有把老战士当作“一面之缘”。每次去往邻近市县，她都会特意绕道看望之前拍摄的老战士。

　　导航地图绕出来的路线，见证每一次的相见，两端往复，直到再也无法见面。

　　2023年2月14日，赵拜端去世，一年后，林其志也走了。老战士相继凋零，截至今年2月21日，整个昌江仅剩9位琼崖纵队老战士健在。

　　张江英愈发感觉到，“时间不等人。”她只想定格老战士最后的时光。

　　从五指山市延伸的路线，渐渐触达全省大部分市县。每条高速公路、国道和省道，几乎都有这台老车飞驰的痕迹。

　　为了节省开支，每次拍摄，张江英尽量当天往返。来回一趟油费数百元，算上吃饭和慰问品，花费上千元已是常事。

　　2022年7月，海南进入雨季。张江英前往临高县多文镇多朗村，为琼崖纵队老战士庞子奇拍照。

　　当时的庞子奇已经95岁，身材偏瘦，个头挺拔，说话时手舞足蹈。他的战斗足迹遍布临高和昌江多地，乡亲们都说，庞子奇当兵是个好兵，当农民也是好农民。

　　完成拍摄已是傍晚，返程的山路上，突然风雨大作，车子在风中摇晃。

　　往前走，看不清道路；停下来，担心被大水冲走。张江英急得不行，眼看积水就要漫过车轮，心里那根弦突然绷断，她在车里号啕大哭。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着方向盘，强撑着把车开到安全路段，惊魂未定的张江英，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再也不拍了，再也不拍了！”

　　可是回到家里，一觉醒来，张江英还是拿起相机，列出下一个拍摄对象。车轮上，还沾着昨天的泥。

　　追忆似水年华

　　每隔一段时间，张江英都会接到来自市县退役军人事务局的电话，告诉她，又有一位老战士走了。

　　有的老战士只见过一面，没等张江英再去探望，原本漫长的人生走到最后，突然变得像流星一样，匆匆陨落了。

　　今年4月10日，张江英前往陵水黎族自治县，为101岁的琼崖纵队老战士周明街拍摄照片。周明街的状态很不错，还能与张江英一同合影，一起唱歌。

　　可是两个多星期之后，传来周明街去世的消息。即使经历这么多次的告别，张江英还是很难接受，“他们也曾是充满朝气的青年人。”

　　2022年，张江英前往昌江黎族自治县，为当时90岁的琼崖纵队老战士吴淑友拍摄照片。吴淑友写得一手工整的字，每次见到张江英，总会分享年轻时写的短文。

　　“我曾经是家境殷实的大小姐，投身革命是无价的财富。”吴淑友的父亲在马来西亚开办种植园，她从小学习文化，也从父亲身上感受爱国熏陶。

　　1940年，父亲带着只有8岁的吴淑友，从马来西亚归国，原因只有一个——送女儿参军。

　　12岁时，吴淑友参与革命活动；17岁时，正式进入琼崖纵队独立团团部工作。战火纷飞的年代，吴淑友无数次冒着炮火完成文书工作，用自己的方式，尽战士的责任。

　　海南解放之后，吴淑友投身地方建设，退休之后，在昌江定居。她把漫长的人生路，写成工整的只言片语，装在随身的箱子里，连儿子和儿媳妇都不允许打开。

　　只有见到张江英，吴淑友才会打开箱子，与她分享往日时光。每次见面，先拥抱，再打招呼，然后吩咐家人倒水，吴淑友一直握着张江英的手，直到分别时才松开。

　　无论刮风下雨，吴淑友每天必须看报纸。一摞报纸与一个箱子，是她最为珍贵的精神财富。

　　今年3月，昌江黎族自治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发来最新的健在琼崖纵队老战士名单，张江英看见，吴淑友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

　　照片里认真读报的老战士，在张江英的眼中，仿佛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

　　将近5年时间，张江英拍摄的老战士越来越多，他们有着同样的特点——对于那段青春往事记忆犹新。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有着相同的选择——不为利来，只为信仰。

　　今年3月10日，张江英在琼海市万泉镇见到95岁的琼崖纵队老战士龚花兰。龚花兰曾是琼崖纵队的情报员，她在定安老家的村里主动报名参军，母亲为此哭了好几天。

　　龚花兰安慰妈妈：“妈妈不要哭，我一人当兵，为的是大家。”然而，情报员的工作很危险，龚花兰把情报藏在竹筒里，用牛粪掩盖，装在筐里挑着，每天早上出门，晚上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好几次，龚花兰挑着粪筐，挤在人群中出城，看见前方也有乔装打扮的情报员等待过站。就在一瞬间，检查货物的敌人找到了情报，将情报员扣下，就地枪杀。

　　轮到龚花兰过站时，她已经顾不得紧张与害怕，脑海里只有被枪杀的情报员，最后的身影。

　　无数次与死亡擦身而过，龚花兰的决心更加坚定。那年的她，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却用一次次的勇敢，迎来最终的胜利。

　　海南解放之后，与很多琼崖纵队的战士们一样，龚花兰也有两个选择——留在部队，或是返回家乡。她也和很多战友一样，选择回到农村，重新成为一名农民。

　　“从哪来、回哪去，革命不是投机。”龚花兰和战友们很清楚留在部队的好处——更好的工作，更好的生活。

　　然而，他们放弃这一切，“当时国家百废待兴，物资匮乏，留在部队，只会给队伍增加压力。”张江英拍摄的93位琼崖纵队老战士，其中绝大多数都选择回到农村。

　　他们在农田里默默老去，悄悄陪伴共和国成长，那个年轻的自己，永远留在过去。他们中的很多人，也许没能过上足够美好的人生，却为往后的每一代人，打下美好的基础，只要有人记得他们，他们永远是年轻。

　　与时间赛跑

　　和老战士们相处久了，让张江英有时忘了，自己也是一位步入黄昏的老年人。将近5年的奔波，那台老车已经彻底“退休”，张江英却还在路上。

　　家里添了台新车，可是62岁的张江英，却愈发容易感到疲劳，“开车越来越累，只能慢慢开，路上多休息。”

　　好几次，为老战士拍摄结束之后，返程时停在休息站，张江英靠在驾驶座，累得几乎睡着，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你在做有意义的事，你在和时间赛跑。”

　　为了节约时间，每次拍摄之前，张江英都会规划路线，一口气跑好几个市县。她的拍摄地点，已经遍布五指山、临高、昌江、澄迈、文昌、乐东、白沙、屯昌、陵水、琼海、定安、海口等12个市县，目前还有三亚、万宁、儋州、东方等市县的琼崖纵队老战士等待拍摄。

　　那些老战士的照片，通过不同的传播渠道，被许多人看见。老战士的故事，渐渐被人们熟知。

　　今年农历正月初三，101岁的琼崖纵队老战士黄文开给张江英打去电话，邀请她来家里吃饭：“你不来，我不吃。”

　　从全国各地赶来的80多人，聚在五指山市畅好乡，为黄文开庆贺新年。开席坐定之后，黄文开非得等张江英赶到，才动筷子。

　　张江英能够感受到老战士对她的尊重，她很清楚，这份尊重，来源于更多人对老战士的尊重。她也从这份尊重中找到自己的价值——记录红色历史，传播红色故事。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场拍摄行动之中。张江英的爱人已经退休，逐渐成为她的“专职司机”，她的朋友们也常常跟随她看望老战士。

　　张江英还在按下快门，她今年计划把琼崖纵队老战士的拍摄人数增加至100人，“在这之后，还要继续为老战士拍摄照片。”

　　这些年的退休金，张江英把一部分花在为老战士拍摄的路上，“至少花了好几万元。”她给自己定了一个要求——绝不空手去，绝对空手回。

　　作为曾经的军嫂，这是属于张江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作为如今的记录者，她只希望有更多人记得老战士，记得属于他们的岁月。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张江英觉得，就像那群七十多年前选择走向战场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可以在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做出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选择，只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与时间的赛跑，“就一定能跑得赢。”

　　（除注明外，本版图片均由 张江英 摄）